长篇纪实文学《警察生涯》连载4(“文革”中保护被打群众)

马卫东 2014-8-30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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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蹉跎岁月 在宣武公安分局工作的日日夜夜
(1966年5月至1974年11月)




这是刚刚踏入警察实际工作岗位宣武公安分局工作的8年,这8年是我终生干好警察工作的基础,是我今后多半辈子干好警察宣传工作的基础。在这8年中,我走遍了公安工作的各个岗位,当过预审科书记员、看守员,干过治安科特行警察和警卫警察,在内保科管过内部单位,在政保科侦破过案件,在大栅栏派出所当过外勤民警和材料内勤民警,最后调到秘书科(后改为办公室)任秘书、副科长。这期间发生很多有趣耐看的故事:像在预审科时,红卫兵打砸抢最严重的夜晚,我只身保护了十几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在治安科特行组工作时,我平地抠饼,在千百个旅客中查出混迹于旅客之中的越狱潜逃疑犯;在做户籍外勤民警工作时,我组织“被打倒人员”搞“街史”,组织他们在街道墙上画大型革命壁画;我还在派出所搞“小图书室”、“赤脚医生”和“义务理发员”,义务为民警服务;我的“大批判文章”被《北京日报》发表······





1966年6月我和王志江、马振川等20多个同学乘坐宣武分局去接我们的卡车来到宣武分局大院,大院内的民警都到大门口列队欢迎。大家都集中在分局协办室(后改为政治处)里开会,主任郭综英致简短的欢迎辞后,就宣布了我们临时分配名单,我被分配到预审科工作,具体任务是给预审员当书记员和在预审科下属的拘留所里值班。

王志江和马振川都被分配到治安科警卫组工作。那时分局还没有单独设立警卫部门,而是设在分局治安科下的一个组。别看就是一个组,但是管的范围却很大,什么中央首长到宣武区活动的警卫,外国人特别是重要外宾的保卫,还有重要的外国人活动场所的保卫等等,都归警卫组管。而日常常年不断天天需要有人去做保卫工作的则是外国人经常活动的场所,东西琉璃厂就是当年在北京少有的外国人经常出没游览购物的地方。王志江和马振川等几个新分配去的学生就负责琉璃厂街区外国人的安全保卫工作。王志江是我们十七期二队的一名班长,属于“早熟”那种类型,平时点子比较多,工作创新花样多,提干比较早比较快,后来他当了广内派出所所长,再后来又当上宣武公安分局副局长、局长、丰台公安分局局长,最后当到北京市司法局副局长。马振川是十八期的学员,比我小两岁,属于“晚熟”型。那时他就跟个孩子似的整天就知道玩儿,除了玩还是玩脑子里就没别的,什么工作什么“文化大革命”全不积极参加,后来听说他调到陶然亭公园派出所工作,更是如鱼得水玩得更欢了。除了公园本身外派出所还管着陶然亭游泳场的治安,他们就经常去那里玩,据说他的跳水就是那时学的,他在10米跳台跳“冰棍”更是一绝。后来他成熟了,他考上北京警察学院学习,毕业后不久他担任宣武公安分局治安处副处长、处长、宣武公安分局副局长,后来任密云县公安局局长、市局外国人管理处处长、朝阳公安分局局长、市公安交通管理局局长,再后来任北京市公安局副局长、局长,直到升任中共北京市委常委和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当然这都是后话。

我在预审科除了当好书记员值好班外,还抽空帮助侯启光科长等老同志用毛笔抄写大字报,帮助科里编写黑板报等。那时预审科就在分局大院的西侧,从大院西侧往西北方向有条窄通道,过了这条通道就是预审科。拘留所则在还往北的一座小院里。后来据说上级有令城里都不让放置犯罪嫌疑人了,各分局的拘留所都迁到郊区去了,宣武分局的拘留所也搬到广安门外凤凰嘴一带。

我刚到预审科不久“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就熊熊然绕起来,破“四旧”直指各个领域,很快又掀起改名风,很多人将自己带有“四旧”色彩的名字改成充满革命气息的名字,我在那股大潮中也将自己的名字马金柱改为马卫东,我决心终生为捍卫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而奋斗,并在后来到派出所正式将名字改变过来,直到现在我一直用着马卫东的名字。

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不久,形势一天一个变化。昨天还在批判邓拓吴含廖沫沙,今天忽然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明天要搞什么?大家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这天午饭的时候同志们纷纷议论说外面破四旧开始抄家了,时间过了不久就有人往分局送被查抄的东西,有各种图书、古玩字画、古旧瓷器、古老家具等,而尤以各种图书古玩字画为多,知道名的有《红楼梦》、《水浒》、《西游记》和《三国演义》等四大名著,还有当时在社会上极难看到的《金瓶梅》,还有好多就连我们这些年轻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线装书、孤本书、古版书和一些仕女画、春宫图等字画。当时在分局大院里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物品,像个小山包一样。看着眼前情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酸感觉。那天傍晚吃过晚饭天刚擦黑各派出所往分局送的羁押人员忽然增多了,各街道的运动已经从抄家破四旧发展到抄家打人,好多人被红卫兵打得半死,被当地派出所民警以维护治安的名义将该人拘留,送到分局拘留所里保护起来。因为我年轻又是分局里的红卫兵,跟社会上的红卫兵好沟通,领导就让我到分局大门口盯着,负责接待到分局来的红卫兵。我高兴地身穿警察制服臂戴鲜红的红卫兵袖标,来到分局大门口。

时间过了不久就听到外面有打骂人的声音,我朝分局大门外望去,只见有三四个十五六岁的女红卫兵押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朝分局走来。我给他们让到分局大院西侧让他们介绍一下情况。乘这机会我打量了眼前这几个人,女红卫兵都很年轻,也就十五六岁十六七岁的样子,每个人都穿一身旧军装腰系军皮带,头上梳着两个小辫,显得朝气蓬勃虎虎有生气。那个被押来的老头有六七十岁,半秃顶,较胖,上穿浅色中式上衣,下穿蓝色中式裤子,上衣没系扣子,滚圆的小腹便明晃晃地展现在我面前。一个红卫兵向我介绍情况,另两个红卫兵还在抽打那个老头。

原来这个老头住在菜市口一带,解放前在河北老家种地,家里有几十亩良田土改时被定为地主成分,抄家时从他家的樟木箱子里翻出了旧地契。“狗地主,我叫你剥削农民,我让你想翻天!”说着又一抡圆的皮带抽过去,老头“啊······”的一声尖叫,我急忙说:“你们不要打了,这儿是政府所在地,这个人就交给政府了你们就别管了!”她们不听,向我介绍情况的那个女孩上去抡圆了胳膊就给那个老头一个嘴巴,顿时鲜血顺着老人的嘴角流了下来。“别在那儿装了!”那个拿军用皮带的女孩又是一个抡圆胳膊朝老头的侧腰部打去,皮带落下,老头的侧腰上马上呈现出一道鲜红的血印。由于那是8月份,天气特别闷热,人们不动都汗流不止,何况被人打骂的老人呢。老头的身子靠在一棵老槐树上,这时老头敞着上衣,坦露着前胸,胸部和腹部横竖有着很多皮鞭抽打留下的印痕,加上天热浑身流了一身的汗,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已弄不清哪是汗水哪是血水。这时老头紧闭着双眼浑身哆嗦不止已站立不稳,在那儿直打晃儿。见此情况我怕老头有什么意外,我马上跑到科里汇报,领导同意让我把人送到拘留所保护起来。我赶快赶回院里,只见那几个女红卫兵还在打骂那个老头。我走过去说:“把他交给我吧,政府会让他老实交代的!”那几个女红卫兵才很不情愿地把那个老人交给我。

等我把人送进拘留所返回大院没几分钟,又有一拨红卫兵押着一个老太太来到分局。红卫兵都是十六七岁的男中学生,也都穿着旧军装系着皮带,老太太有六十多岁,上身穿着一件浅灰色绸上衣,下身穿着一条深灰色棉布长裤,体型略胖,头发本来束在一起,由于一路上被打打骂骂推推搡搡,到分局的时候头发早已散开,遮住半张脸。                                               
“她是什么情况?”我问道。

“她是寄生虫,不劳而获剥削人民!”红卫兵们七嘴八舌地说。

“怎么寄生虫说具体点。”我要求着。

“她有好几处房产,她不工作就靠吃房租生活,这不是典型的寄生虫吗?”那个年岁略大些的红卫兵接着说道。据他介绍这个老太太住在骡马市一带,是个房产主,她在北京和沈阳有六七处房产,平时靠吃房租为生。这时旁边一个红卫兵一边说着“我让你这个寄生虫不劳而获”一边扬起胳膊扇了那个老太太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个老太太不自觉地用手擦了一下自己的嘴角,鲜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地流了出来。

我让他们继续介绍情况,“总之她就是剥削人民血汗不劳而获吃着人民的血喝着人民的血的大寄生虫!”那个年岁略大些的红卫兵重复着说。

“到现在她还不认罪,她是死不改悔的房产主。”一个红卫兵补充说。这时一个手拿皮带的红卫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啪、啪、啪”就朝老太太没头盖脸地抽了几皮带,鲜血顿时顺着老太太的脖子和前胸洇了出来。这时,老太太浑身哆嗦着连说“我是寄生虫,我有罪,我该打。”

见此情况我一边制止他们不要再打了一边迅速向科领导汇报,科领导同意把她送分局羁押后我马上赶回来跟那几个红卫兵说:“好了就把她交给我们罢,我们会对她依法严肃处理的!”那几个红卫兵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对我说:“她就交给你们了,请政府一定要严肃处理她!”“让她知道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我带着那个老太太朝拘留所走去,那个个子最小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红卫兵乘我们没留意,从后面踹了那个老太太一脚,那个老太太趔趄一下差一点摔倒,我大声说:“人都交给政府了,就别打了,好吗?”那几个红卫兵见我有点要急,连忙对我说:“你带走吧,带走吧!”

我把那个老太太送到拘留所返回分局大门口不久,又有一批红卫兵押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边走边打骂边推搡着来到分局。

“这是个流氓破鞋,请政府管一管。”一个男红卫兵说,我连忙迎上前去。

“请介绍一下情况。”我一边问着他们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一群十五六岁有三个男的两个女的红卫兵,押着的那个女的有四十来岁,住在大栅栏一带,身穿一身浅蓝色套装制服,高挑的个头,细白皮肤,不胖不瘦,五官端正,此时紧锁着眉头一脸痛苦像。这个女人的头部右侧有一块伤痕,伤痕四周都是血迹。

这时一个男红卫兵向我介绍说:“她是个臭流氓,她用裸体勾引人。”

“怎么用裸体勾引人?”我进一步问道。

“她······”据红卫兵们七嘴八舌介绍,她是一名美术学院的裸体模特,经常在同学们面前脱光衣服让同学们画自己,“用自己的身体勾引年轻人”,而且还摆出各种姿势让年轻人画。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对画画里面的事知道一些,我听他们一说心里顿时明白这位女子是美术学院的职业模特,模特是美术学院里不可缺少的行当之一,是非常神圣的职业。要当好模特是很不容易的,她们要克服世俗的偏见,也要面对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的白眼与指责。没有她们当模特,没有模特们的牺牲精神,哪培养出那么多的美术工作者,世上哪来的美术大师?我记得著名国画大师徐悲鸿先生就曾说过类似的话。现在模特怎么又成了臭流氓了呢?正在我沉思的时候,一个男红卫兵脱下那个女子的一只鞋,拿着那只鞋就朝那个女子上身胡乱砸去,边打边骂道“破鞋,臭流氓,我让你勾引男人!”那个女子双手捂着脸小声抽泣着。我忙上前劝阻。

稍微平静后我赶快到传达室给预审科长打电话,说明清况,预审科长同意我的送拘留所拘留的意见,我赶回来只见那几个红卫兵还在你一拳我一脚地围着那个女人又打又骂,我忙上前对他们说:“都别打了,交给政府处理好吗?”那几个人简单商量一下后把那个女子交给我。然后说笑打闹地离开了公安分局。

我刚要到分局传达室喝口水,又听到分局门口有打人骂人的声音,我赶快走出去一看,只见有七八个红卫兵用绳子五花大绑地绑着一个50来岁的男子,正在分局门口又打又骂呢。

我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男红卫兵说:“他是国民党的营长,妄图等着国民党反攻大陆呢!这是我们从他家的箱子里找到的国民党委任状。”说着,那个红卫兵将国民党的“委任状”递给我。“我没等着国民党来反攻大陆,那是我解放前放在箱子里后来忘了就一直存放在箱子里的。”那个男人解释说。“让你还狡辩!”话音没落,几个红卫兵上去没头盖脸就是一顿毒打,顿时鲜血顺着那个男人捆绑的上身洇了出来。我忙说:“到了公安分局你们就别打了,一切交给公安局处理好吗?”这几个红卫兵这才停下了手,我利用这个空挡赶紧給侯启光科长打电话汇报,他说拘留所里早已满员了,没有地方放了,让我想想办法······稍停了一会他又说:“你就让他进来吧!”我赶紧跟哪几个红卫兵说:“公安局决定拘留他,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请你们把他交给我们吧。”那几个红卫兵把人交给我后又说又笑高兴地走了。

我把人送到拘留所一看,果然人山人海人满为患,拘留所的同志让我把人放在过道里。

······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共接待了十几批红卫兵,收押各种被炒被打人员十几人,他们都是各种身份不好的人,有地主、富农、资本家、房产主、小业主,也有反革命、特务、流氓、坏分子,还有解放前的军、警、宪人员,当然也有上面提到的那个女模特那样他们本来什么问题也没有,却被扣上种种罪名被打得半死的人,他们都是被红卫兵抄家痛打后送到分局来的,有的人送到分局时已经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血肉模糊,有的已经奄奄一息,我从他们一踏进分局大门见了我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多么渴望留在分局,赶快脱离被人打骂的境地啊!那天晚上我是尽可能的把他们收到分局羁押保护起来,我对打人骂人特别是打骂老人从心里就接受不了。我认为他们有什么问题可以教育直至交给政府管教,用不着让人随便打骂。在此心理支配下我那天晚上对各处红卫兵送来的各类人员都采取分局羁押的保护措施,所以那天一夜光经我手就收押各类人员十几人,加上派出所直接送分局羁押的人员,能装一百多人的拘留所一下子装了二三百人。拘留所里人满为患,这些被拘留人员有躺着的有坐着的,屋子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馊臭味,我们就往拘留所里撒来苏水,这时拘留所里真是一点能装人的地儿也找不着了。

为了确保拘留所的安全,领导又让我和其他几个年轻人一起轮流值班,以防外边红卫兵闹事冲击拘留所,同时也防备拘留所里被羁押的人员不理解我们拘留他们正是为保护他们的苦衷,滋事捣乱。后来我们预审科的全部预算员都开始连轴转地参加审问工作,我又被调去给他们做记录,干我的书记员工作。在这次行动中,我连在分局门口负责接待红卫兵工作到在拘留所值班再到预审科负责预审记录,整整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待到我后来困得实在坚持不下去只得回宿舍去休息睡觉时,一觉就睡了一天一宿,等我一觉睡醒过来,已经过去二十几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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