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镇警哥 于 2015-2-2 05:17 编辑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上,我在所里写材料,内勤在三楼高声喊道:“小刘,有一位老太太来找你办户口。”
我噔噔噔的跑上楼,见到一位老太太背对着内勤室的门口坐在里面,我走到她跟前,打量了一下这位老太太,七十多岁的年纪,头戴棉帽,身穿花棉衣,脚下是一对棉鞋,满脸的皱纹和老人斑,嘴唇有些干裂,眼睛还算有神。
她不是来办自己的户口的,她是来帮自己的儿子办户口的,儿子已经四十多岁了,还要这么大年纪的母亲来帮跑户口,这其中是有蹊跷的。我知道她的名字,很革命的一个名字,党恩,也就是党的恩德。在我和她没有见面之前,我对她的家庭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她有四个儿子,其中两个是吸毒人员,对于管段民警来讲,这样的家庭户是要重点掌握的,但党恩老太太太凶了,除非有事情找民警,否则民警上门了解情况的她一律不欢迎,为得就是她那两个吸毒的儿子,她不希望儿子们有什么麻烦,包着护着已经有很多年了。这次肯定是儿子不敢来派出所办户口, 估计又吸了那东西,怕被送去戒毒。
我打定了主意,既然您老亲自来了,这就是一个了解情况的好机会,我要跟党恩老太太建立联系。正好桌子上有一盘桔子,我拿一个就往她手里塞,说:“您吃,这么冷天,走了那么远,解解渴。”她笑着接下了,但一直拿在手里握着,没有吃。
她默不作声,意思也明白,能不能办,不能办老身就要走了。材料不多,我却反复的看着,心里却想着从哪开始跟她沟通,忽然灵感来了,我问:“老奶奶,您的名字好奇怪哦,党恩是什么意思呢?”听我这么一问,她居然笑了,说:“就是党的恩情。”
见我一脸的疑惑,她开始娓娓道来。原来党恩奶奶是苦出身,家里是街上的租户(至于租得是谁的房子,在另一个故事里还会讲到,这两家人还起了冲突undefined),父母养活几个孩子十分不容易。刚解放那会她才十几岁,本不叫党恩这个名字,解放了之后,家里不但有了自己的房子,孩子们还有了书读,父母就给她改了这个名字,意在谢谢党的恩情。接着她突然说到自己的家事,说自己的妹妹是某个领导妻子,侄子也是某个领导,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了不满之色,又跳到了侄子结婚时候不给她敬酒的事情,她告诉自己的侄子,敬自己一杯就打一百元的封包,意思很明白,敬多少杯就给多少钱,但估计那位侄子最终还是没有敬她酒,人家不稀罕她的钱,虽然她是自己的姨,虽然姨的钱来的不容易,这件事情可是当众发生的,想想在婚礼的现场,都是亲戚朋友领导同事什么的,换作是我脸上挂不住不说,自己就挖条地缝钻进去了。那时听她讲得我有些混乱,可如今想起来觉得其实老太太的意思很清楚,自己家里也是有些来头的,但有来头的人不理自己,原因就是自己有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可能以前给人家增添了不少麻烦,慢慢的连亲戚都不敢认了,但老太太不希望别人瞧自个不起,当然她也不会回避其中的问题,哪怕对一个陌生人讲起。
我当时觉得这个老太太虽然表情阴冷言语生硬,但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生人勿近”,她心中有很多苦处,不被别人理解,或许多年来她受够了别人的指指点点,她爱脸面,可连自己的亲戚也不给自己脸面,我觉得我跟她有话可说,我的信心来自于她说完慢慢的拨开桔子,把它一片片的吃下去了。
老太太离开的时候不是很满意,因为他儿子本人不来,我没有办法帮她把户口办完,但老太太叫我有空就到她家里去坐坐,这个好,我可以去开展工作而不至于被挡在门外了。
但老太太两个儿子的工作并不顺利,每次跟他们联系,不是在外面就是在外地,没有办法定期带他们去尿检,我跟老太太聊过几次,都是通过电话聊的,老太太的听力和表达能力越来越差了,感觉她的身体不太好了。有必要去她那里坐坐了,带点什么礼物呢?就把她儿子的户口问题办了吧,其实就是开个证明,证明她儿子是段上的居民,我之前所以卡着不办,主要是想见见她这两位儿子,以前的社区民警很少找到见他们,除非他们吸毒被抓了,否则不浮头,我太执着于尿检率100%了,忘记了群众工作的根本是建立沟通和理解,在这个基础上开展警务工作。
老太太的家住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是自建房,应该七十年代建的了,一共五层,顶上有一个晒台。楼梯很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她一共有四个儿子,其他两个都搬出去住了,就这两个有物质依赖的还跟她自己住,没办法,年长一点的长期在外面,也不知道跑什么,年轻一点的也有四十大几了,没事就在门口看报纸,也不知道他想什么。老太太有退休金,有时还要供给他们一点。老妈以前整天埋怨我,说生个儿子这要操心那要操心,看来多子多福这一说还真的不靠谱,好些的上半辈子搭进去了,不好的一辈子就搭进去了,老太太就是后者。
假如你是社区民警,一到别人家里就谈工作,多半就没有下次了,有时千万别穿警服,特别是有工作对象的家庭,人家有心理阴影,街坊邻居见到也难免说三道四,这个亏我吃过,那也只能怪自己。老太太住在顶楼,我不知道她孩子们是怎么安排的,本来就行动不便了,这不限制了老太太的人身自由吗?
老太太接过户籍证明的手很抖,我叫她把这个交给儿子,老太太流泪了,说上次在办公室不应该那么激动,不应该讲那些事情,她还流泪了,这点我倒是没有注意,上次她流泪了吗?没有啊,是不是老太太记错了。我开始跟老太太聊天,聊她家门口的问题,像这种自建房都会有一个门面在一楼,如果好好利用可以做点生意,自己不愿意做也可以租给别人,可她家门面里摆的都是一些杂物。老太太又开始抱怨,是啊,我是低能,这种好事谁想不到,可她儿子不愿意做,年长的那个整天在外面瞎混,年轻点的混都不愿意混,就在下面看报纸跟邻居聊天,年前买了两张自动麻将桌,摆在二楼给别人打麻将,收一点台费。这种事情民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行了,别太当真,人家要是那点台费都没得收了,指不定就要出来抢了undefined
。摸麻的也都是四周的邻居,这种少量的赌输赢的娱乐方式应该不是赌博。不过我还是不太放心,后来问过法制科,法制科说不算,低层群众的娱乐活动没有那么高大上的,谁不想进会所,谁不想住别墅,没钱想也是白想。
老太太就是老太太,聊得都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事情,九十年代的她不愿意聊,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在九十年代时染上的毒瘾,那段记忆是黑色的,三个小时,围绕的就是她们家和她妹妹家,两家人的生活及关系转变的情况,不过还好,最近又有些来往了,老太太说,中国那么大,人口那么多,除非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谁没有个亲亲戚戚的,谁又保证自己的亲戚都有出息,那没出息就不是亲戚了吗?她的话应该不是说给我听的,但她只能说给我听,我很荣幸。她不否认因为这两个儿子给亲戚添了麻烦,但……!她想来个转折,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能够理解,错的是自己家的人,还能有什么好说,可在老太太心里,亲戚就是亲戚,你认不认都是亲戚,更何况是这么亲的亲戚。从亲戚到认亲戚,再到不认亲戚,老太太说了两个多小时,她觉得我比她那亲戚还好,至少说话办事没有那么费力。看来老太太对自己的妹妹是很有感情的,不然不会因为这个事情纠结这么多年,还不停的跟我这个陌生人唠叨。
老太太执意要扶着楼梯送我下来,结果是我扶着她把我自己给送下来,她的背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弯了一些,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能省心省力,真是难!我问她要不要我再扶她上去,她很清醒的说:“那还叫送,不是多余嘛!”
某一天的早上,我在派出所整理案卷材料的时候,发现有一起赌博案件,案发地点就在老太太家,还是前不久的事情,办案民警跟我还是一组的。我就问那弟兄,是怎么回事,都是街坊邻居玩点小钱,为什么要去查,他说是有人投诉说这麻将声音太吵了,所以就查了,也不重罚,所里面裁决,四个人每人罚了二百元。我又仔细看了看材料,没有老太太家的人,都是她的邻居,才放心,为什么放心?我怕老太太和儿子对我有意见,工作就不好做了。我很矛盾,像遇到这种情况,我是否应该理直气壮?按理说我应该理直气壮,你影响别人休息,而这种事情确实是赌博,法律解释上也只是说“一般不以赌博认定”,我们查你是我们的职责。可我又怕查处了自己管段上的居民会影响到今后工作的开展,你要知道,群众曾经认为公安机关是“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现而今颠倒过来了,民警开展群众工作时,经常的“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这是轮回吗!那么我大多数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什么大问题都不过问,继续唱自己的红脸。后来我明白,应该理直气壮,我们在执法,至于今后的群众工作,那就看群众的了,说来说去,都还是一个理解不理解我们工作的问题,但现在的人恐怕多数还是关心自己的利益。
纠结了一段时间,我准备登门拜访,连如何解释的话都已经想好了,天啊,这是一个警察应该想的吗?扮演着天使和魔鬼两重角色,开始了人格分裂,一只手打你一巴掌,另一只手又要向你致意。那天我打了个电话给老太太,说要去看看她,顺便检查一下消防安全,三级消防安全的任务已经全部压在了派出所身上,一般的居民区的消防安全检查都划给了派出所,她家是自建房,结构相当不合理,电线外露,楼道狭窄,砖木结构。过了几天我才去的,门口开着,我直接上了二楼,有几个男男女女在二楼麻将室里聊天,其中一个穿羽绒服的中午妇女喊了我一声“小刘”,好像跟我认识,可我真的不认识她,她自介绍,说是老太太儿子的媳妇,刚吃过饭,正跟朋友们聊天,我问她怎么知道我的,她说是老太太让他们认识我的,讲我这个人特别热情,好讲话,看得起他们家!我有吗? 跟他们扯了一阵子,知道他们都是过来摸麻将的,我善意的提醒了一下就跟着小儿子的媳妇往三楼去了,老太太的小儿子终于与我见面了,四十多岁的人,满脸的皱纹,头发稀细黄,像个小老头,他跟我聊了几句,就坐下来忙吃火锅了,看来他现在很正常,没有碰那个东西。
也不知道上面的领导哪里来的灵感,民警入户访查要对居民家里的每个房间进行拍照,然后录入系统,这还是一项检查社区民警工作的重要任务。说是要掌握详尽的居住情况,为下一步工作打好基础!为什么工作打好基础?为房屋改造吗?你想帮人家装修房子?莫名其妙!人家给你进门就不错了,还要让把家里拍一遍,这工作不但难,而且无聊透顶,有些兄弟不注意方法,还把关系给搞僵了。至我离开社区民警这个岗位,我已经拍了一千多张照片,下街道就拿着个相机,真是傻冒~! 我光顾着了解他们一家人的情况了,把楼顶老太太给忘记了,问小儿子媳妇,她说老太太昨天住院了,就在附近的医院里,还问我要不要去看一下她!我妈说快过年了,有些不应该去的地方就不要去了,我想打个封包给老太太,可老婆大人只给了我十元烟钱带在身上,所以我只要推说还要去别的地方检查,改日再去看老太太了,并叫她带个话给老太太,就说小刘向她问好,祝她早日康复。
看来我在他们家人眼中的形象还可以,没有因为抓赌事件受影响,麻将他们还照打,只是没有能最后见一面老太太而感到有些失落,我遇到过很多这样的老人,我喜欢跟他们聊天,他们对我毫无保留的说一些人和事,我喜欢听他们讲述,看人情冷暖,知世态炎凉,或者到我老了,也会跟他们一样,越接近离开的那一天,就越没有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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